2022深圳光影艺术季总策展人赵力专访:要警惕公共艺术的侵略性
2022-12-08 19:30:00
赵力 ZHAOLI
2022深圳光影艺术季总策展人/福田主展区策展人。中央美术学院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、中法艺术与设计管理学院、艺术与科技研究院副院长,国家画院美术研究院、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研究员,台湾实践大学创意设计管理博士班客座教授,在全球各地策展了韩美林系列艺术展览,曾担任53届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联合策展人。
打边炉(ARTDBL)
于2015年3月创立于深圳华侨城。作为艺术自媒体,《打边炉》坚持“立足地方、独立发声”的编辑方针,聚焦艺术的现场及其文本,迄今已推出“吹水史”、“空间论”、“村角亭”(与UABB合作)、“三个问题”、“DBL评论”、“做展览”等多个持续性的、具有传播口碑的线上栏目。《打边炉》是2017年珠三角地区两大展览(深港城市\建筑双城双年展和广州影像三年展)唯一共同的“特约新媒体合作伙伴”。
[打边炉]作为一个充分强调在地性的艺术自媒体,自深圳光影艺术季创办以来,一直关注着光影艺术季在深圳这座城市的深耕与成长。
第三届深圳光影艺术季筹备开幕之际,[打边炉]创始人兼主编钟刚,与本届光影艺术季总策展人[赵力]进行了一场深度对话。探讨光影艺术乃至公共艺术应该以何种姿态进入城市空间,以及光影艺术季将如何从城市中人的角度出发,关联至深圳的文化景观与产业发展。
借此机会,我们也将对2022深圳光影艺术季的全市策展理念一探究竟。
先定负面清单
ARTDBL:深圳光影艺术季到今年已经是第三届了,作为这一届的总策展人,你是怎样开始今年的工作的?
赵力:前两届的光影艺术季奠定了一种基调,我感受到的,是这座城市的快速成长带来的拓展和多元的气质。深圳的每个地方好像都可以成为一个展览现场,而不是局限于某个特定的广场,每年可以变换不同的场所,就像在这个城市打游击;并且每一年创作主题的选择也有比较大的开放性,不仅仅是聚焦于某个话题,而是在城市的特质上,让艺术家自己去创作和生产。
今年的光影艺术季,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对“光影”本身的反思。从艺术角度来看,城市公共艺术应该首先要有公共意识,需要结合空间和人,而不是标榜和彰显策展人或艺术家的观点;也要注意光可能带来的侵略性,不能把光影艺术变成光污染,和所处的空间应该是合作、相洽的关系。
对于这次作品的选择,我们更多的是考虑哪些事情不能做,需要审时度势先明确“负面清单”来事先决定不能做的事情。我们需要立场,但不是去硬磨,当然其中会有谈判和妥协,我们会注重在软的摩擦中来推动事情的落地,我觉得这是比较好的实践方式。作为总策展人,深圳光影艺术季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大的考验和提升,我希望我作为这其中的一份子,能够起到一种齿轮的作用。
ARTDBL:这次光影艺术季福田主展区选在了公园,相比于其他场所,公园有什么样的特质?
赵力:和前两届定位在广场、商业街区不同,这次光影艺术季的福田主展区选在了香蜜公园。相对来说,深圳街区和广场的紧张度会比较高,在广场上,艺术作品会容易呈现一种“相互竞争”的状态,公园的氛围会比较放松。我们在现场对公园里的人群作了一些研究,这个公园和周边社区居民是密切结合的,它和深圳整体呈现出的年轻人忙碌工作的状态保持了一些距离,显得更加松弛和生活化,是完全不一样的、也许会让很多外地人感到陌生的“深圳”味道。
打游击,还是做积淀?
ARTDBL:作为一个城市级的艺术季,你如何通过这届光影艺术季,来回应深圳这个城市的地方性?
赵力:在城市文化发展的进程中,一个艺术活动的长期举办,我会去判断它怎样才能发展成为一个品牌?我想这和城市性是有关系的。深圳是一个知识密集度和技术更新力都比较强的地方,未来光影艺术要在深圳扎根,最终还是要和产业结合,和技术能力、知识人群结合,如果只是追求“亮”,是没有生命力的。
深圳的光影艺术也不能只是“灯光表演”,我们也不能只做过眼云烟的季节性展览。深圳是一个文化慢慢发展起来的城市,它需要大量的文化项目,也需要有一个美育建构的过程。深圳光影艺术季从平地而起,到慢慢能够承载深圳城市公共文化的意义,我觉得走向社区是很重要的,从广场、街区到不同的社区空间,都参与进来,艺术才会真正进入到这座城市的文化肌理和毛细血管里面,这才是有意义、有生命力的。我们要硬起飞,更要软着陆。
ARTDBL:深圳光影艺术季每一届都变换不同的场地,这好像也是在深圳做展览有意思的地方,这种打游击式的策略会给展览带来什么?
赵力:打一枪换一个地方,这种游击的方式适合做项目性的活动,每一次都是新的挑战,可以不去顾及传统的部分,完全是新盘端新菜。但如果要积累和形成一种模式,打游击的方式可能有些困难。从文化角度来看,形成模式需要堆积,可能要重复做好多遍,才能在平地上堆起一点高度,才会有稳定的沉淀;或者另一种方式,也可以选择原有的位置或方向,在一个已有的高度上去做累加,这可能是一个比较好的方式,在城市文化的不同基面去做搭建,就容易超越,也更容易被人看见。
要怎么让一个项目形态的公共艺术展览最终能有所积累?还需要在合作机制中确定一个基盘。活动项目的组委会每年都有不同的合作方,这可以是一种不错的形式,每年都会有一个阶段性的积累。但这种阶段性就容易产生大小年,没有一个稳定的机制或者标准,波动性就会比较强。策展人也是流水的兵,我觉得相比于找头牌策展人,找到能够专心在这个项目上花时间的策展人更重要。
即使是打游击式的阶段性展览,也还是要回到艺术的本原和核心去思考,这是一个展览生命力的体现。如果能够把策展过程之间的观察、讨论和修改记录下来,提炼出理论性的内容,形成一些关于光影艺术季的阐释和评论的文本;或是抛出一种反向的思考,比如,光影是不是一定是夜间的灯光,能不能是自然光下的光影效果,光影作品在白天如何呈现?这些记录延续下来也会是一种沉淀,既能够为之后每年的光影艺术展提供借鉴,也能够让更多的人一起来思考,未来深圳光影艺术季还有哪些新的可能和方向。
重在开源
ARTDBL:深圳作为一个科技产业聚集的城市,光影艺术如何与在地的产业发展相结合?
赵力:为什么光影艺术可以在深圳做?相对来说,这次团队式的策展方式是比较开放的结构,可以有很多共创的形式,光科技涉及到的编程、数据整理的问题,可以和在地的科技公司一起合作,来让作品最终得到更好的呈现。在作品的创作前期,艺术家要有大量的思考和研究,即在前期要完成对作品的阐释,进而再和科技企业或团队形成共创,最终的展览,也是一个展现共创成果的舞台。
当然,要让光影艺术季这个公共艺术项目能够扎根落地,如何开源,如何找到共创的接口,那还需要做很多的实验,采用实验室lab的形式,去和深圳的高科技产业产生对话和协作,可以在技术上得到比较有力的支撑。
科学和艺术其实是相互激发的关系。对于科学家来说,艺术家的创造力就像是在编一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代码一样,是天马行空的,他们会对艺术家的创造力来源非常感兴趣。艺术家有创造力,但是缺乏工具,如果直接把创作出来的作品放在公共空间,观众可能很难理解,会产生误读。这时候我们艺术界的从业者要勇敢地走向科技企业或团队,而不是被选择,要在主动的过程中打开自己的思路和想象力,来找到更契合作品的呈现方式。
ARTDBL:你怎么看待现在非常普遍的“打卡”的潮流?
赵力:这是现代社会的快节奏以及快餐文化的一种表现,我们打卡拍照更多地是为了传播,然后得到他人的反馈。从展览的角度来看,这种传播方式确实有效,大家会想要跟风效仿。在这其中艺术家的作品可能会被误读,被消耗,但这也可以看作是作品的一部分,是艺术作品的话题性。
但我们也要看到打卡背后的诉求,点赞也好,评论也好,是公众对于互动和建立链接的需求,也是每个打卡的人渴望的一点温暖吧。所以我觉得“打卡”也不仅仅是打卡,而是能够找到一种情感性的连接,通过分享来形成一个社群性的网络。
ARTDBL:光影艺术季如何处理专业品质与大众文化需求之间的关系?
赵力:光影艺术季的诉求就是要和人民在一起,它占领的就是公共的资源和公共空间,自然就是要和观众在一起,要为大众服务的。参与这届深圳光影艺术季,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机会,去真正走进这座城市。深圳确实是一座以工作为大的城市,我们通常也只看到深圳人非常单一的群像——一群忙于工作的人,每天的生活轨迹就是从这个点到那个点,是比较单调和紧绷的状态。我还是希望通过艺术季为这座城市的人搭建一个链接,或者说,以光影艺术的形式来接触这个城市中的不同人群,释放出一点比较轻松、自由的气息。
我们也要改变一下传统旧有的策展定式思维,要卸下传统策展的包袱。相比于美术馆内的策展,公共艺术的策展遇到的挑战和问题是不一样的。看到公共艺术的社会性很重要,展览本身就是一个开放的文化场域,我们要让更多身份的人能够参与进来,不完全是艺术家,也可以是社会学者,或是链接诗歌、文学等等不同领域的共创形式。在光影艺术上,大众和专业自然不是对立的,我们应该有更多关于跨界和共创的想象力。
ARTDBL:在深圳的城市氛围下,艺术家和策展人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找到创作的热情,又如何通过作品来传达自身的观念和态度?
赵力:公共艺术要以城市空间作为创作的背景,自然不能生搬硬套,要留意这个空间每天都在发生什么。比如我们几次到香蜜公园,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,在婚姻登记处,有一波人是早晨登记结婚,还有另一波人可能是白天工作没时间,晚上才来湖边拍婚纱照。我们邀请艺术家景育民围绕这个场景进行创作,很快激发出他的创作热情,他特别关注这个环境中的语境,就会去深入思考,要创作什么样的作品,来回应这个环境,并能够和这个场域中的人群建立联系。
公园里原有的灯光作品大多是弥散的点状分布,或者是纪念碑似的大立屏,其实和环境本身并不太融合。要在公园这个场域中呈现什么样的作品,这次我们和艺术家们反复斟酌讨论,又再作修改。好几个艺术家最后决定下来的作品都和地面有关,可能没有那么显眼,人必须走过去才能发现这个作品的存在,就像平时逛公园,看到一颗树,走近了又发现树后面还有树,甚至还发现了一个小山坡,我们希望这次光影作品的介入,不会凌驾于公众熟悉的公园环境之上,是比较自然、柔和的,但又能给公众带来探索的乐趣和想象力。
我觉得这种有针对性的创作,才是真正意义上公共艺术作品的创作态度。没有限定,没有难度,所谓的艺术创作上的自由,实际上都没有什么价值。我们自己在这样一个公园场域的“限定”创作中,对公园中的水和树,对整个公园的场景,也会有一些新的理解。
公共艺术的“消失”
ARTDBL:我们也会看到有些以公共之名的艺术,就像一个突兀的飞来之物,对公共空间反而是一种侵略性的存在。
赵力:其实国内外公共艺术都会出现这种问题,像塞拉的作品就是在群众的欢呼声中被拆卸下来。在国外做公共艺术,会特别强调过程,有些项目需要反复论证,要相互PK,到最后决定落地,甚至可能需要长达10年的时间,“公共性”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形成的,是由公众共同赋予的,我觉得这个很重要,在反复的论证和研究中,重新塑造一个城市的公共性。
这次我们在深圳做光影艺术展,其实是一个阶段性的活动,最终所有的场景都会恢复成原来的环境。我们要尽力保证作品的完成度,首先要强调语境,作品要满足本地公共空间的语境,同时要避免作品移植的问题,一定要和这个空间和这里的人发生关联。
ARTDBL:深圳的晚上,灯火通明,和白天的生活节奏,甚至也没有多大差别,你怎么看待深圳的夜晚,以及这个城市的人在其中的处境?
赵力:深圳是一座呼吸比较急促的从城市,好像没有歇息下来的时候,你晚上乘飞机往下看深圳,就是一座被灯光覆盖的城市。这其实是人为的强势叠加,最终导致“亮度”的强化和生活节奏的加速。生活在其中的人慢慢会在这种强光中失去自己的辨识能力,最终是“我”失去了,也被物化了。
其实我们没办法准确定义“光”,光和影需要依靠场域来进行阐释。只是用光来把城市打亮,其实没什么意义,这个“亮”可能是空洞的。如果不是以生活在其中的人为尺度,只是打亮城市的天际线,也是很物化的。所以我们做光影艺术展,强调的是一种场域性的氛围、光在空间中的语境,以及人在其中的处境。一个展览可能无法涵盖所有,但我们也希望能够抛出一些社会性的问题,让大家能够对所处的环境有一点感受和体会。
ARTDBL:你对这次深圳光影艺术季还有什么期待?
赵力:其实个人的能力非常渺小,很多公共艺术作品的最终结果,可能就是“消失”。一种是自我拆解的消失,另一种“消失”是和自然融为一体,消弭了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边界,变成了另外一种效果。我们说的关于场域的特定艺术,它和整个环境是共同建构的关系,最后能够生长在一起,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共艺术完成的结果。
深圳光影艺术季,也是一个实验性的平台,我们就把它看作一个能够产生、但最终也会消解的过程,能释放出一点自由的气息,有一点歇息感,融入大家的日常生活中,给大家松松绑,我觉得就是一种比较积极的态度。